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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川欽一郎《山紫水明集》，一九三二年初版，台北市秋田洋畫材料店發行；及《席德進畫集》，一九六二年初版，The Heritage Press。圖／黃議震
文／黃議震
昔日，台北舊光華商場地下室林立的舊書店，及其一路之隔郵局旁大樓內數家書店，是台北的舊書寶庫，也幾乎是我每月必訪之地。
此間除了能覓得冷僻的舊書外，書林視野每有增益。幾位傳說裡嗜書的前輩，在舊書店老闆引介下成了日後結識的初始，這裡亦是我認識舊書的發端。
而我珍視的石川欽一郎《山紫水明集》，便是大學時得自光華商場吳老先生處。
吳老的書店坐落在商場地下室左側通道底，面東倒數第四家，門面並不特別顯眼，如果隨意逛著是很容易錯過的，他的店鋪有五面鐵捲門，在商場裡差不多是近兩家店面的寬，靠商場通道一側偏左設有一口字型的四面書櫃，形成進、出書店一寬一窄的走道且只能環繞口字右進左出的格局，一旦書客從窄的一端進入碰巧遇上正要離開的另一書客，那就真是狹路相逢了！
出、入口的兩側書櫃前擱了許多書，書本次第堆疊成多層略陡山巒，漸高過腰，景象彷彿山谷間陳年淤積河道，一旦假日人潮湧入，書客免不了壅堵其中，佇立傷神。
在河道首、尾兩岸，書山上各置有一支百來公分長的扁形木條，吳老臨時外出或張羅午、晚餐之際，便將木條橫在出、入通道的兩岸之間，就像平交道放下柵欄一樣，禁止通行。
臨商場通道門面左起第二、三面鐵捲門，大抵長年拉下不開，完全掩住了口字東面書櫃，縱使常客亦難窺得其中奧祕；書店盡頭是異常壯觀的厚實書牆，書牆上除了頂端留有兩個狹小氣窗空隙外，書磚幾乎疊堆至天花板；嚴實的書牆前，包圍著一張鐵製事務桌的則是高起及胸的三面書陣，中央陷落之地，便是吳老一天的宴坐處。
口字型的書櫃內部，長久以來，一直為熟客認定是吳老的「儲藏室」，有一次看著書滿為患的丈室納悶地指著它問了吳老：「書櫃前堆成這樣，如果要進去儲藏室取書，應該很不容易吧？」吳老說道：「那裡面不是儲藏室，是光華橋的大支柱之一，沒辦法，只能用書櫃包著柱子四面，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裡面藏著寶呢！」原來，口字書櫃包藏的是支撐著光華橋的兩列橋柱之一啊！
某年冬夜，晚飯後又散步至吳老書店，見到吳老正翻閱著The Heritage Press出版的席德進早期畫冊，橫式開本，封面設計頗為現代，這本畫冊恰巧是我正尋覓的，便開心地聊了起來，吳老說道這本畫冊封面書角、內頁有些折損甚為可惜，他家裡還存有一本書況完好的，只是售價要略高幾成，那時已近光華商場打烊時刻，吳老問我要不要等他幾分鐘，打烊後一起到他家看看。
打烊後的光華商場沒了燈光，是另一番景象，闃黑得令人不安，吳老牽著腳踏車與我一前一後，通過商場西側對街雜亂的人行道，邊走邊聊，差不多二十分鐘便抵吳老住處。
吳老住家位處公寓一樓，進門後有一方小院子，幾隻花盆種著曇花、芙蓉、變葉木，任其自然不加疏剪，室內一切則是與吳老書店內的景致一致，滿布書堆、書牆，我小心地走在吳老身後，彷彿又回到了光華商場地下室，突然吳老在一書垛前停下腳步，指著眼前書牆說道：「就在這裡面！」隨即一老一少開始拆解砌得縝密牢固的城垛，不久席德進幾本畫冊果然出土，連帶著的還有《山紫水明集》。
《山紫水明集》是石川欽一郎重要畫冊，收錄石川先生於東京、台灣、大陸、歐洲共一百幅寫生作品，一九三二年由台灣日日新報社印刷、台北市秋田洋畫材料店發行，其中台灣部份共六十二幅，紀錄了台灣舊時景物，魅力無邊，令人難以招架。
當下忍不住詢問吳老《山紫水明集》是否可以割愛，吳老猶豫了一下，說道：「我認為這是石川欽一郎最重要的一本書，也是台灣美術裡頭非常重要的一本書，這本書可比席德進畫冊稀罕、難得，我收了一輩子的書，也才收到這一本，我自己也很喜愛……」，「沒關係，您留著！這麼難得的書要是我也要自己留，吳先生如果您改天再收到，可以考慮讓我一本嗎？」這一晚，吳老讓給我幾本好書，包括石川欽一郎的《山紫水明集》。
隔天晚上，按捺不住喜悅，打電話給從前喜歡畫水彩風景的國中同學，說了昨晚買得《山紫水明集》一事，那時他因科系的關係已改畫動物了，原本預期他可能會約改天吃飯時再請我帶來一起欣賞，不料平時事事需要預先規畫的他，在電話那一頭竟然很著急地問我：「你現在在什麼地方？書帶著嗎？」一個小時後，我們約在他實驗室附近一家夜貓子常光顧的咖啡館。
在咖啡館昏暗燈光裡，他逐頁仔細地讀著，時而將臉貼近畫冊，認真地巡弋著畫面重要角落，猶如他日常操作顯微鏡的神色，直到深夜咖啡館都要打烊了，他才將早已涼透的科納咖啡，一飲而盡。離開咖啡館前，他取出隨身小記事本寫著：「今晚竟然親手翻閱了《山紫水明集》……」這一夜後，偶爾聚餐時，聽他談起又開始畫起水彩風景。
去年，疫情四起之際，一次在電話裡聊到當年他親睹《山紫水明集》時戰戰兢兢的表情，實在像電影裡探險家意外發現寶藏一般，十分有趣，接著聽他說道此書對他是如何地深具意義。
掛上電話後，找出《山紫水明集》認真地翻閱了一遍，發現畫冊裡最後一幅作品畫的是倫敦一家書店，畫面的右下角石川欽一郎用畫筆寫著「ロンドンバツフオ─ド書店」，不知道畫的是不是離大英博物館、倫敦大學不遠高霍爾本街（High Holborn）的書店？於是寫了一張紙條夾在此頁：「可惜了這本《山紫水明集》，封面不那麼完美，依舊堪讀。」請了國際快遞送給熟悉倫敦、心繫此書的故舊。
附：今年初，收到東京一家古書店書訊，在書目中驚喜地看到石川欽一郎《山紫水明集》，當下便去信了解書況，隨即順利申購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