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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／何淑貞（ 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前國文系主任 ）
《左傳》是我國第一部敘事較完整的歷史著作，也是一部可讀性極高的故事書。雖然談的是春秋時代兩百多年間的事，可是藉由生動的文筆，卻能在有限的篇幅裡，把當時的國際局勢、事件的緣由、角色的關係、人性的刻劃，表現得具體翔實、引人入勝；字裡行間更充滿了機智與智慧，把歷史人物的形象，寫得鮮明有個性，讓2500年後的讀者讀起來，仍覺得一切歷歷在目，也充滿啟發。〈燭之武退秦師〉是其中的佼佼者。
《左傳》全稱為《春秋左氏傳》，與《公羊》、《穀梁》並稱《春秋》三傳。是春秋時代按年代順序編排歷史事件的史書，以魯史為中心，旁及同時代各國大事。起自魯隱公元年，終於哀公27年，歷12公，共255年。
委婉含蓄、博大精深的《左傳》
《左傳》有系統地記敘春秋時代的政治、經濟、軍事、文化等各方面的重大事件，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實況，是研究春秋時代的重要文獻，也是一部集辭令妙品大成的優秀歷史散文著作，把紛繁複雜的歷史事件，寫得條理清楚，情節生動。
春秋時代列國會盟頻繁，使臣應對不但關係國家榮辱，更關係到利害，《左傳》所記當時君臣的言辭，從容委婉、意味深長，無不恰到好處。尤其把複雜的戰爭說得有聲有色、頭頭是道，每場戰爭的來龍去脈、前因後果，都躍然紙上，讓讀者如臨其境。對後世的史學和文學，都有深遠的影響。
最成功的外交辭令
魯僖公30年，秦、晉聯軍圍鄭，原因是鄭國「無禮於晉，且貳於楚。」秦與鄭本無宿怨，其參與圍鄭，只是希望向外擴張勢力，以利爭奪霸權。鄭國大軍壓境，危在旦夕，戰爭如箭在弦上，一觸即發，於是派燭之武前往秦軍陣營，展開一場外交角力，游說秦穆公退兵。
受了一輩子冷落的燭之武，知道鄭伯走投無路，在對自己有利的情況下，適時發了一頓牢騷，端起來了：「臣之壯也，猶不如人，今老矣，無能為也已。」暗諷鄭伯昏庸，無知人之明。
鄭伯面對氣盛的燭之武，立即放下身段，引咎自責，讓對方消氣，然後進一步讓對方明白彼此處境相同，油然興起同理心，化敵為友。鄭伯態度誠懇，分析透徹，使燭之武不念舊日得失，臨危受命，私訪秦穆公。
當時秦、晉兩軍分駐兩地，並未互通消息，燭之武深入秦軍的重大事件，晉軍居然懵然不知，可見秦晉聯盟並非合作無間。在聯盟不穩固的前提下，燭之武站在秦國的立場，先獲得對方的好感，充分利用秦、晉之間的矛盾，化干戈為玉帛，輕鬆達成任務。
燭之武此去雖是求和，卻不能有半點求憐姿態。首先肯定秦、晉聯手，鄭國必亡。此來並非為自己國家考慮，而是完全為秦國著想。亡鄭陪鄰，實對秦不利，不能短視無謀啊！
進一步說之以理，誘之以利：存鄭不僅可為東道主，還是一股牽制晉國的力量呢！秦穆公有爭霸的野心，讓他知道退兵的利益倍增，攻鄭之心就動搖了。
接著勾起舊恨，動之以情，以晉慣於過河拆橋、食言背約的事實挑撥分化：回顧史實，移花接木，將晉惠公的作為，說成是晉文公的事，讓秦伯擔心重蹈覆轍。
最後分析未來發展，高瞻遠矚：城濮戰後，晉人得志，文公稱霸，慾壑難填，秦伯未免心生顧忌，意識到晉國強大，勢必危及秦國。最後，燭之武智慧地將決定權留給對方，讓秦伯感覺被尊重，圍鄭之心完全瓦解。
燭之武攻心成功，秦穆公果然龍心大悅，退兵、與盟，還助鄭戍邊，達成存鄭的任務。秦退兵，晉文公孤掌難鳴，晉軍只好偃旗息鼓，一場風波才告平息。
燭之武（左，示意）成功阻止一場戰爭。圖／AI生成
〈燭之武退秦師〉寫作特點
全文字數不多，卻寫得波瀾壯闊、說理透澈，瓦解了秦、晉聯盟，其組織設計、行文技巧的運用，值得借鏡。
組織嚴密，剪裁得當：首先交代事件發生的背景，作為全文發展的基礎，開篇即記秦、晉兩大國聯盟圍鄭，造成緊張氣氛，為燭之武臨危受命埋下伏筆。秦、鄭並無宿怨，是鄭國選擇說秦的伏筆；秦、晉屯軍異地，是燭之武能順利私會穆公的伏筆，聯絡照應有條不紊。
開篇、結尾都用最簡潔的文字表述「退」的過程，至於如何「退」，重點在燭之武的說詞上，退秦伯的前因後果，也就只作簡略的交代。夜縋而出之前晉軍的商議，之後等待消息的焦慮，秦國君臣如何對待將亡之國的使臣，都隻字未提，只是集中筆力塑造燭之武豐美的形象，詳略處理恰到好處。經有條有理的透澈分析，不由得秦君不信服。
燭之武私訪秦君是本文的高潮，他的一番說辭，跌宕有致地說得頭頭是道，讓秦君心悅誠服。由於他對秦、晉兩國的歷史和現況認識透澈，對當時國際現勢也瞭如指掌，先掌握對方心理，進而設身處地，處處為秦國的利益盤算。體貼關懷，句句曲盡其意，都說得委婉動聽，漂亮得不刺激對方，也不失本國尊嚴。
全文不過125個字，卻說了五層意思：分析亡鄭不但於秦無益，反而有害，存鄭才是上策；進而說到秦、晉的歷史關係，推想滅鄭後，晉國進犯秦國勢屬必然。層層深入，步步進逼，面面俱到，句句打動對方的心，說服力很強。
鄭國滅亡的殷鑑
鞏固國防得靠自己。秦穆公聽了燭之武的話，不但退師，還派三名大將替鄭國戍守邊疆。鄭國以為有大國保護，竊喜從此可以高枕無憂了，沒想到這些將士是秦伯留下來臥底的。
隔年，秦的守將就控制了鄭國的北部，通知秦伯時機成熟，可以一舉滅掉鄭。一心只想稱霸中原的穆公，喜孜孜地大舉襲鄭，這就是鄭國仰賴大國保護的結果。
鄭國利用外交手段取得緩衝時間，讓自己有喘息的機會，就應該發憤圖強，而不是依賴大國苟延殘喘。可惜鄭國未能醒悟，把握時機自立自強，依然擺盪於列強之間，最後走上滅亡的道路。
國家強盛需要人才，鄭國在燭之武後，只有子產。子產是歷史上不可多得的政治家，往往有先見之明，提出中肯的建議：確立親附晉國的基本策略，把刑法鑄在鼎上，使舉國上下有法可循，維護了國家的秩序，鄭國才有一段安定喘息的歲月。
子產之後，鄭國幾乎無才可用。加上鄭莊公多寵子，他死後，諸子爭位，國家陷於內亂，最後亡於一個小小的韓國。
鄭國處於中原腹地，土地肥沃，夾在周邊大國之間，卻無險可守。況且位於軍事要衝、經貿往來頻繁之地，容易為列強挾持欺凌，成為四戰之地。
處在特殊的地理位置，是鄭國無可逃避的宿命，在大國環伺下，無論向哪邊靠攏，都無法安生。加上倚賴心理作祟，未能把握時機、自立自強；疏於培養人才，是政策上最大的失誤；爭奪繼位，造成內亂，是滅亡的主因。
歷史是一面鏡子，幫助我們洞察問題，可避免重蹈覆轍。
摘自《理想的讀本．國文二》
鄭國處於中原腹地，土地肥沃，夾在周邊大國之間，容易成為四戰之地。圖為示意。圖／AI生成
